【彩凤随鸦·中】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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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关内侯在陛下的跟前得脸,锡林在官家男眷的圈子里就有地位,更别说侯姎在新婚第二天还交割了一笔丰厚的财产给他。骑缝加盖官印的红契是什么概念?不冲着家族、不冲着姑嫜,就是给齐锡林这个人。哪怕日后侯姎亡在阵前,殃榜贴得满大街都是,锡林的日子也能过得下去。谁都不能夺走关内侯给他的财产,除非他自己转让,那也得他带着金章入宫,在地官书办拟好白契,亲自盖印。
  听宫里的赞礼男官说,侯姎割给他的都是商铺和房产,每年的租银加在一起得有千余两。锡林是正三品诰命,每契价一两,输银四分五厘,契税上供国赋,在五十两上下浮动,再加上他自己还有一百五十两岁禄,这对深居内宅的男眷来说实在不是小钱。命夫不论品级,都不可能有这么多俸禄,而皇室男子之中,也只有函谷郡公因受陛下怜爱,按着皇女的则例,领岁禄一千二百两。
  不然怎么说夫男外成于妇,荣悴随焉。侯姎弟妹待得锡林好,这是喜事,可怀珪实在有些放心不下。婶娘还是少年心性,叔叔要维持这么大一个家,生活总也不称意,怀珪觉得叔叔对锡林怀有一种幽微的忌恨,就好像在他心里,锡林过得再好,都不能越过他去,否则就是不孝顺,是吃里扒外,是对母家不尽心。
  可说实话,锡林的婚事就是很不错,婶娘没有看走眼。关内侯的品行端正,情绪也稳定——稳定的低落怎么不算是稳定呢?她厚待新婿,礼重大房,京师的男眷有目共睹,人人称羡,锡林的生活其实很有保障,他的地位也稳固。然而他越是想感到满足,叔叔就越要泼他冷水,似乎只有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中危机四伏,巽叔叔这个做父亲的才能向他传授自己的经验,凸显出自己的价值。尽管关内侯的确没有姎妇的样子,对锡林也不感兴趣,就算难得回家,也只是住书房,但在怀珪想来,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着急的事。夫婿说白了是男子的事业,锡林的第一要务是将侯府管理好,满足侯姎后方勤务所需。正房同侧室的职责是不一样的,实话实说,哪怕侯姎压根儿就不认识锡林,这也不影响他当好这个侯夫婿。
  “方才巽叔叔说的,锡林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。都说抬夫抬贤,为人正室,管理家宅,陪伴姎妇的时间本就没那么多,何况照拂侧室与棣华也是咱们职责所在,你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。再者说了,侯姎为人随和,私德甚备,先前她没有因为你而苛待边先生,日后,她又如何会因为边先生而苛待你呢?”
  许怀珪与齐寅并肩行过花荫小道,柔声安慰他道“娘们看上去个个都精明,其实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犯愣,你要体谅侯姎这多年风雨飘摇,不习惯与人亲近也是有的,她还不能适应安稳的生活呢。她既给你产业,你就收着,总也要在平日里回馈她,莫非她不吃喝,也没有喜欢的东西么?往以后说,若再有个一女半男,那也都是留给孩子的。”
  年轻的公子没有见识,未免将这份红契看得太有分量,然而怀珪想来,还是巽叔叔此前的话透彻。或许关内侯自己并没有那样缜密的心思,但锡林已是她的产业了,陛下金口玉言的指婚,不允许和离,不允许改配,生是她的人,死是她的鬼,不管埋在哪儿,都是侯府的尸骨。这种财物交割对侯姎来说无非是左手换右手,无亏可吃的,只有天真烂漫的少男会感动得痛哭流涕,像献神一般自己爬上她的灵龛,成为她的牺牲。
  “姐夫说得倒是。又不是娘们成日在外头,便是想挥霍,我也得有地儿花钱才行。”齐寅叹了口气,在纳凉亭榭中坐下,轻轻捶着腿,叹道“可是爹说得也没错,她和边先生有个男儿,她们先是一家子,然后才轮到我。那孩子原本没指望,前天进宫谢恩,路过太常寺,娘娘说宗正府拟了三个名字,给她选。她选了鹄字,那位娘娘便说她的儿没有死,只是流落在外。到家以后她大哭一场,直奔存英堂,和边先生张罗着寻亲之事,结果争执起来,吵得惊天动地。”
  齐寅这么一说,许怀珪倒难得有些羡慕。边先生不仅和关内侯吵架,还能吵出那么大动静,这说明侯姎重视他,而他自己也居之不疑。入府那么多年,怀珪从来就不敢和四殿下起争执,凡她嘴里说出来的,那就是板上钉钉,不容违逆,从来都没有过什么有商有量的时候。开心的时候不是没有,但总是思虑与斟酌更多,心里绷着弦,尤其是在招来莲儿之后。其实许怀珪始终都可以清晰地感受到,殿下对巳莲并没有那么喜欢,她只是更讨厌失望和沮丧的情绪,所以装也装成百般疼爱的模样。怀珪不由自主地出了会儿神,才问道“边先生与侯姎有什么分歧呢?”
  “侯姎派遣人马从托温城往南搜寻,每月传信,汇报进展。她的意思是如果一年找不到,就找三年,三年找不到,就找五年,十年、二十年,总之公子没有死,就一定能找回来。但边先生希望她定个期限,就算公子活着,也有找不回来的可能。”
  “受拘于悬而未决的往事,未尝就比百念皆灰来得轻松。或许确实不该怀揣太大的希望,做过于长远的计划。”许怀珪心底对茂松将军的遗孤肃然起敬。关内侯如今位高权重,已很少有人会真的为她考虑,只不过是揣摩她的想法,逢迎献媚,讨她欢心。边先生敢把这话说出来,就十分可贵。他没能护住公子的周全,侯姎内心不可能全无芥蒂,如今在京师,他虽不能自主,但也没有因为害怕被厌弃就一味地顺奉、附和。有时人的愿景与希冀就像顽疾,再三动刀,无济于事,若是这孩子活着,就只能给母亲带来无穷尽的痛苦,那倒不如死了,干脆利落,一了百了。
  “这样的话,边先生能说,我说不合适——而且我哪敢说话?边先生本就不喜欢我。她们吵架的动静很大,我坐立难安,又不能假装听不见,还是得去劝,可真到了地方却不敢插嘴。侯姎放下脸还是挺吓人的,皱着眉睙眼望我,怕得我差点儿就下堂跪着去了。”齐寅的声音都有些颤抖,低垂着眉梢望向天际。穹顶错漏百出,金色的流光倒淌,他的视线像溯游的鱼儿洇渡河滩,磕磕绊绊,水波流转,“但其实,我觉得她人很好呀,对我也不差。有时我期待她回来,想见见她,跟她说话,希望今天能比昨天更亲近些。有时又盼她不回来,省得她往那儿一坐我就害怕,战战兢兢,都快不敢呼吸了。我才过门三天,姐夫,以后我该怎么办啊?”
  “她们都经历了很大的变故,我料想也不是冲着你,实在是没心情,她也说了,不是吗?”怀珪连忙安慰,“这些都不妨事。该你做的事你做,话说到了就行,其余时候,既然她不在家,你也就做点想做的。你的岁数比她、比边先生都小,她们不会苛责你,也没那个功夫。以后都会好的,不必要急于一时。”
  这么一想,好像的确没什么大事。边先生不喜欢他,那他就不往存英堂那边去,反正边先生平时也不在府里闲逛。侯姎要是在府里用饭呢,就先服侍她,她是不在主院过夜的,不回营里也是回书房。要是她干脆连饭都不在家用,那齐寅就和梅婴雪胎一起吃,他现在有钱了,想吃什么大可以去厨房点菜——侯姎给他钱,莫非是让他保持安静的意思么?大事小事不要请示,想买什么自己决定,没动静就行。
  说话的间隙,侍人来报,说堂屋里将要散了,侯姎准备着动身回去,车马已备下了,请大相公。齐寅缓缓吸了口气,本来觉得自己会有点不舍得,可是想到在侯府住得很舒坦,没有人管他,于是又舍得了,这口气也就没叹出来,只是说知道了,就来,遂同许怀珪告别,怀珪亦起身将他往外送了送。
  私巷内停着皂金缘的马车,齐兰芳一手盘着翠玉十八子手钏,另一手背在身后,与北堂岑并肩而行,低声道“陛下虽有此意,却也附加了严苛的条件,贤媳你得做好准备。陛下大抵会要求你在极短的时间内清剿余孽,速战速决,攻取聚金山。战线不可能拉得太长,白家的估计是三个月左右,最长也不会超过半年。”
  “那就按一个月的期限来排演。”北堂岑往西边虚指一下,道“屏山阔大,场地平坦规整,我问陛下要来了青磐校场,最近会将大营搬过去。”
  “怪道贤媳今天有空陪着我儿回门,原是中军挪地方,没处去了。”齐兰芳脸上满是了然的笑意,既说完了正事,一瞥眼瞧见府门前的锡林,便将他唤到身边。“我儿有侯姎这么个倚靠,我是十分放心的。现在是你立业的时候,不着家也是寻常。锡林也得警醒,经管好内宅,守好家业,是吧?”她托住北堂岑的腕子,在她手背拍了拍,将锡林的右手递入她的掌心,轻轻合住,说“我希望你能得偿所愿,小岑。届时再带着锡林回家来,婆母给备酒。”
  “借您的吉言,一定。”
  齐寅感到侯姎牵着他的那只手逐渐收紧了力道,心中蓦地升起一股羞赧,这时才真的有种配作人夫的感觉。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侯姎身后,走到马车前停下脚步,回头望着娘,挥了挥手。北堂岑打起车帘,齐寅先上了车,听见侯姎同娘辞别。迎来送往是卿娘们之间的礼数,齐寅只是安静地坐着,低着头,两手在衣角上捏。过了片刻,北堂岑上了车,说“走吧。”
  微风吹起车帘,娘的身影从余光里悉数掠过。车轮轧过青砖,留下逐渐浅淡的两道车辙,齐寅脸上的神情还有些迷蒙,像是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刚才听见娘说侯姎最近没处去,料想着是要在院里吃晚饭的,如今已是申时了。军娘平日里到点用饭,一刻不能耽误,齐寅偷看了关内侯一会儿,小心翼翼地问道“侯姎今晚想吃什么?”
  之前吵架,不知不觉地涨了调门儿,边峦同她相处的时间久,不觉得有什么,倒是齐寅,和她不熟悉,当时北堂岑就瞥见他一哆嗦,悄悄迈着很小的步子往后挪,至今好像也还有点怕。“我不挑,你想吃什么,看着安排。”她说罢,齐寅低声答‘是’,颔首的模样很乖觉,眼睛眨个不停。
  “我听说你刚过门第二天,就在家受委屈了。”北堂岑知道齐寅为何胆小如同惊弓之鸟,他刚入府就挨了杀威棒,畏怯也是难免,何况北堂岑最终给出的处理也多少有些不公义,她有些心虚地别开目光,说“其实理应我亲口给你个交代,没抽出空来。他的性子不好,还请你多担待。”
  齐寅过了门是做大房的,他是内宅的男主人,边峦一直没去拜他,他于是放低姿态,主动去存英堂见了边峦,结果被怼了两句,颜面扫地,灰头土脸地落荒而逃。听说是低着头、湿着眼框走的,一路上直撇嘴,用绢帕擦眼泪。
  齐寅刚到陌生的地方,身边没有熟悉的人,其实是很想同边峦交好的。前者斟字酌句地寒暄,却把边峦给惹毛了,让他有事就说,不要没话找话。齐寅被他忽然冷下去的语调给吓住,想起往后还有那么多年的日子要过,又不想得罪他,于是再次伏低姿态退让,让雪胎拿褥子来,他要行礼,还说‘边哥哥的年纪长,陪侯姎的时间长,哥哥若不嫌弃,仆家情愿在此相陪,伏侍哥哥吃饭穿衣、梳头洗脸。只求哥哥的提点,往后齐心侍奉姎妇。’
  连北堂岑都听出来,这原就是两句客气话,齐寅已很给她面子了,言语间对边峦是很尊重的。如果是正常男子,这种时候就会起身辞谢,不让大房行礼,说些什么诸如:‘枉受一句哥哥,若是先生不弃仆家寒微的出身,往后凡事还请先生指示’之类的——不过边峦没有,他只是原地坐着,微微歪着脑袋斜睨着齐寅。半晌,被气得笑了,将褥子往齐寅跟前一踢,说‘行,随你。’
  齐寅愣在原地,很是下不来台。北堂岑听了长仆的耳报神,说侯夫婿从脸颊红到了耳朵根,他于是出来说话,对边先生道‘而今齐先生是侯夫婿,是大房,因着尊敬您,才来拜您,与您一叙兄弟情分,并没有别的意思’,谁料边先生起身走了,把侯夫婿一个人晾在屋里。
  侯府上下将近四百口人,若失了规矩,往后也不好管。北堂岑想着边峦横竖不爱出门,就吩咐长仆,让他对外就说边先生抱病,跟前留两个伺候的,其余人都不要去存英堂,让他一个人静静。那长仆听罢似乎还很感动,觉得她这是给侯夫婿做主。气氛都哄托到这里了,北堂岑也只好应下,说‘小惩大戒即可,凡事不要亏了他,否则显得侯夫婿不能容人,落得不贤的名声反而不好。’
  虽然嘴上这么说,但某些时候,北堂岑确实能理解边峦对齐寅——毋宁说,是对‘礼’的抵触。正是这些居住在京师王城,用厚重的金砖与权柄垒就高墙的贵胄,强迫人们浸入世流,硬把鱼肉分出三六九等。可是那些布棋的方略、博弈的规则、入局的资格无论如何都不必要同她们说,因为她们是真正的亡命之徒。见识过残肢差互的修罗战场和攀附在浑浊眼球上的飞蝇,哪怕此人再是武德充沛、寒暑不惧,也会就此陷于邪摧六经,痛贯八脉的炼狱之中。百病彼此侵轧,挥刀如燃命火,经脉骨血尽凋敝,飞鸿踏雪泥。
  这种时候,还要她们登台唱什么大戏呢?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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